【众鑫娱乐】我妈的裹脚布

我故乡东圩埂那一片圩区原先都是湖稍末尾的滩涂湿地，水来一片汪洋，水退则芦苇丛生，鸥鸟成群。先祖们挑土堆埂围圩，成一个个“井”字状的圩，圩埂上住人家，圩心湿地成良田。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说，家门口小河淘米洗菜，妇女洗衣，都没人讲话，唯独不准在小河里洗女人的裹脚布。那时有句俗语：“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想必是怕让裹脚布脏了一河清水吧。世道习俗要女人从六七岁小丫头开始就要用布条紧紧缠着脚指头，生活中却又不准她们在小河里洗裹脚布。

我妈九岁到陈垱圩东圩埂何家做童养媳，按习俗规矩是要裹小脚的。我妈自小就是个犟丫头，可能与她身世有关。我外公是林城圩西圩埂上一介农民，耙水田时被铁耙齿戳穿了腿肚子，躺在家里无钱医治，我妈从草田埂上找些疑似草药嚼碎敷在伤口处。最后还是日重一日烂了腿，丢了命。我妈的妈妈跟别人讨活路去了，丢下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当时，邻家一个堂兄叫王光荣，常将碗里的饭分一半给我妈吃，我妈到老都念叨这个堂兄的诸多好处。我在省城当记者后，费尽周折在省城中菜市找到了这个救过我妈命的堂舅，从东圩埂接我妈到省城与他相见，了却我妈的一桩心愿。

我妈心肠好，却自小就就倔得要死，在裹脚这件事情上宁死不肯裹脚。当时她到何家做童养媳已经九岁，错过了女孩子裹小脚的最佳时机，晚了至少有两三年光景。那时，即使是乡下，小女孩不裹脚不知道该怎么用时下一个词形容，反正是所有指望你好的人都会叹息不已，好像一个女孩子不裹脚这一辈子都不再会有人来称道她了。

我妈尽管反抗，被断食、棒打、撵出家门，都不曾屈服过。我堂奶奶是小脚，她一直带着这个未来的侄媳妇干活，带着晚上睡觉，还教她怎么用竹杆过火弯成圆圈，缝上丝网到河沟里赶虾子逮小鱼，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她劝说我奶奶不要逼出人命来，承诺这个未来的侄媳妇裹小脚的事情就由她负责，还当着众人面把我妈的两只脚紧紧的裹好。临到晚上，堂奶奶在被窝里又解开我妈的裹脚布，摸黑烧好热水泡脚，舒活血管，叮嘱我妈：“你不要犟嘴，硬顶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没有一个人会说你好。”从此后，我妈白天鞋外面露点白布头，走路也装作疼痛不已的样子。众人开始乐了，夸奖说：“王家丫头懂事了，学好走正道了。”我奶奶挪着小脚去别人家时也觉得很有面子，脸上溢着笑。

我妈从不与人交恶，她小时候曾掐自家屋后月季花上三河古镇卖花，那条古街进街口有一座尼姑庵，里面有一对出家了的亲姐妹，喜欢月季花，也喜欢这个卖花小姑娘。我妈卖不完的月季花临出街时都给了她们，她们留我妈吃饭，还教会她许多首佛歌。这样香火里薰出来的人心地不会坏，可我妈到老除了念念不忘我堂奶奶的好处外，她还是记恨黄奶奶和红娘。这两个小脚裹得近乎完美的女人害得她苦不堪言，所以到老了还没化解掉心头的恨。

黄奶奶娘家姓黄，东圩埂人就按姓来称呼她。我奶奶娘家姓束，她是束家长房长女，在她娘家百神庙束庄的家谱上没有记录，我只在何氏家谱上查到我爷爷何辅财因是家中长子，在他名下才有一句“娶百神庙束氏长女为妻”。黄奶奶能以姓在东圩埂上称呼开来，凭想象也能猜出她的能干。黄奶奶外表总是一副和善的样子，能言善语，只是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却能从各家小丫头的裹脚布面的宽窄、血迹浓淡看出端倪来，对三个圩口裹脚小丫头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谁家小丫头裹脚有了“情况”后，她便慢腾腾挪到人家和风细雨的劝说，说到后来你不自觉裹紧点，下死决心裹出个模样来，仿佛都对不住天和地似的，更有对未来的子孙后代都会埋下祸端似的。

红娘并不姓红，红可能是名字中末一个字吧，她最过人之处就是三寸金莲是三个圩口中最受人称赞的，裹的漂亮，小到不能再小，尖到不能再尖。只是她嫁过来未曾添个一男半女，丈夫就死了。她虽不能下地干活，可凭一双金莲小脚和一手裹脚的绝活，也能糊个日子。时常被人请去上门给刚裹脚的小丫头裹第一布，杀猪般的女娃哭喊声中，她完美的将一双双嫩嫩的小脚丫捆扎成理想中的俏模样。也有人家将裹脚效果不明显的丫头送到她面前，她总先让人家家长给自家的水缸挑满水，解开脚上的裹脚布，用一桶水洗净晒干，然后让人家从自家扛来稻草烧半锅热水，将小丫头的双脚泡得红红的、软软的，然后一匝匝绕缠上晒干的白布，越勒越紧，等白布条快缠完时，小丫头的脚上热气已退，方才感觉到被勒得快窒息了的感觉，继而痛不欲生，由低泣到哭，再大哭，可是早已无济于事了。

红娘因为是裹脚界的“金牌”能人，她教会很多婆奶们或准婆奶们监督小丫头们裹好脚的窍门，包括夜里揭开熟睡中的小丫头们的被窝看她们是否松开了裹脚布，捆扎得够不够紧。据说，三个圩口裹脚的小丫头最怕在这个“金牌”女人面前走过，她从人走路的姿势与面部表情中一眼就洞穿小脚裹的怎么样了。最严厉时当场让人出丑，制造的氛围就像是女人偷汉子被当场捉住一样，丑丢大了，一家几代人在圩埂上都抬不起头来。她与黄奶出面搞的春秋两次“晾脚会”，更是三个圩口裹脚女人们最惶恐的日子。当然，有婆奶或小媳妇们不愿背负着不好名声，暗地里悄悄送些吃的用的给红娘，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给人家台阶。

那些苦难的岁月里，圩埂上的人连饭也吃不饱，家里有人饿死了，连抬出去的力气也没有。我的一个亲哥哥与亲姐姐尚且死于饥饿，可以想象我奶奶、黄奶奶那一辈人中，饥饿冻死更是常事。生无所恋，活着也没有啥盼头，圩埂头上晚上破屋里传出哭声，仿佛是唯一的趣闻，大家心知肚明：那一准又是谁家丫头裹脚布缠得更紧疼得在梦中哭叫。

我妈“裹”脚没几年世道变了，不再作兴给女人裹小脚了。东圩埂上还未到裹脚年龄的小丫头很有些失落，就像一场盛宴，还没有来得及参加就散席了。最伤心的是圩埂上那些小脚女人，还有小脚裹得快成型了的女子们，她们以为天塌掉了，自己好不容易熬尽千般苦，“三寸金莲”眼看大功就要告成，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往后“三寸金莲”到底还算不算数了，难道沦落到要与那些毫不受约束的大脚女人们走在同一条田埂上吗？

那时，我妈分明听见圩埂头上夜晚有女人的哭泣声。哭的那些天，圩埂上并没听讲哪家死了人。其中，红娘的哭声最为凄惨，没多久就死了，还是东圩埂上老人们出面才勉强把她埋葬了。黄奶死在她之前，一个孬女儿也不知所终，有人说在外边掉河里淹死了，也有人说被过路的人带走了。她家塌掉的两间屋，我们小时候玩躲猫猫，都以为里面有鬼，谁也不敢靠近。
我妈经常说那几年自己假裹脚，只有堂奶奶一直护着自己，黄奶与红娘总是再三发难。有一年冬天，我堂爷爷半夜路过她们家门口，捣烂了一家窗户糊的纸，还往一家门口扔过死猫。我堂爷爷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穷也是死，也不怕拉个垫背的一块死”。她们知道不只是说说，不再管王家丫头裹脚的事。我没出世前，我爷爷与堂爷爷都死了许多年，我只见过堂奶奶，因为我妈对她好，我也对她特别好。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还曾接她与我妈到省城玩了几天，她病重时，我从省城专门送新鲜蛋糕、牛奶粉回东圩埂给堂奶奶。我妈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哭：“没你护着我，也没我一家人了”。堂奶奶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修得好来了嘛，儿子上大学有出息，比什么都好。”

堂奶奶死了，东圩埂上女人裹脚的历史就此翻篇了。我也只是听我妈、还有隔壁五叔妈、大富妈在一起闲扯时说东圩埂上裹脚女人的那些往事。人世间只有生我们的人才称之为妈妈，我们须尊之敬之。我当然相信我妈的话，隔壁五叔比我辈份大、岁数还小我一岁，他说他妈说的也是真话，大富也赌咒说自己妈说的也是真的。是的，我们只相信自己的妈，其他人的妈又不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妈，随他妈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