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鑫娱乐】郭木匠

在家乡，木匠的角色至关重要，比瓦匠、石匠的地位还要尊。这行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走到哪干营生，主家都是好酒好菜，敬为上宾。这个行业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家具、农具、房梁、门窗、风箱、寿材等都出自木匠之手。在乳山寨公社，提起木匠，俺村的郭金有就算是拔头。

他是祖传手艺，老祖曾经在安徽宣城学艺七年，到他这已经是第六代。他是全镇唯一会雕镂、绘画的木匠，找他打家具，要提前半年约，连夏村县委大院的干部都来找他打家具。他耳朵上常年别了一截铅笔头，头发里散落着木花，周身散发着木头的香气。

六七十年代那会，农村办喜事要准备四样家具，大衣柜、碗橱、箱子和两把杌子。箱子和杌子一般都是女方的陪嫁，常见的陪嫁品还有脸盆架，一般也都是木头做的。正式办婚礼的头天，男方要找马车或者拖拉机到女方家拉箱子、被子等陪嫁品，称之为搬箱。

乳山寨大桥头赶上集日，经常会见到青年男女在媒人的介绍下相亲的情景。我爸妈经过我姨姥介绍，一九七七年秋后也是在西桥头看的人。亲事定下后，爷爷把屋后两棵五十多年的梧桐树放倒，找来郭木匠打家具。他儿子郭松本大我六岁，松本小学读到三年级，十以内的加减法还搞不明白，郭木匠骂他“二五不知一十”，索性带他闯东家。那时候还没有电刨、电钻之类的高档工具，做家具只靠手锯、秃噜钻、木刨这类简单工具，当时的家具绝对是“纯手工”。

做家具之前首先要破木头，尽量使开料的尺寸与原木尺寸相当，做到“长料不锯短，宽料不锯窄”。大锯中间是十几公分宽带齿的铁片，两头都安装的木头把。拉大锯是个技术活，也是木匠的基本功，需要两个人配合好。锯到好处，木材能得到充分使用，锯斜了，可就麻烦了，好好的木材就成了下脚料。

郭木匠到我家后，绕着这两根梧桐木来回转了几个圈，仔细端详之后，从耳朵上拿下铅笔头，在木材上做好标记。然后指挥众人把木料架到条凳上，拿出墨斗，拉出墨线，“砰”地一声就做上了标线。紧接着，郭木匠和儿子开始拉大锯，“次嘎、次嘎”的声音，均匀而清脆。可是好景不长，松本的心思不在拉大锯上，要么抬头看天上的老鹰，要么盯着院里的公鸡打架。大锯也像哑了嗓子，郭木匠抬手就是一巴掌，松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圈，郭木匠无奈只能叫村里的其他木匠过来打下手。

木板破好之后，还要根据木板的宽窄，确定适合做那个部位的料，设计好了，才能物尽其用。郭木匠用铅笔和墨斗在木头上做好标线，记下尺寸，随后开始定料。那个地方做柜门，那个地方做台面，都安排得恰到好处。看郭木匠打家具，就像看一场戏，每一个环节都引人入胜。郭木匠的手艺没得说，看他锯木头，就像用刀切萝卜，干脆利落。他用凿子凿榫眼，正反面各三下，凿出的眼榫眼大小正相应，将榫头插到里面，严丝合缝。

郭木匠在我家足足干了半个月，经过了拉大锯、下料、刨平、开榫凿眼、试组装、打磨、绘画、上漆、晾干等工序，大衣柜和饭橱才算完成。家具全是榫卯结构，通身不用一根铁钉，碗柜分三部分，上下两个柜子，上面的一层是对开门镶玻璃的，用来盛放常用的碗碟等，郭木匠用油漆在玻璃上画得富贵牡丹。多年之后，虽然有些掉色，但是依然生动有趣，牡丹花上的蝴蝶依然活灵活现；中间一层是三个抽屉，用来盛放鸡蛋、味精、小擀杖等零碎小物；下面柜子是用来盛放盐罐子、咸菜坛子等大件器物，两扇柜门是木质的，郭木匠用烙铁画上了年年有“鱼”，简单的线条营造了温馨质朴的意境，几条鱼儿仿佛就在水中追逐。

七八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当年郭木匠打的家具到现在也结实得很。听我爸说，郭木匠当初为家具上油漆，前后一共上了五遍，我奶奶嫌他费油漆。郭木匠说，他做家具必须五遍油漆，定不可挪，还别说，现在父母家里的这两大件依然黑红透亮，我妈陪嫁的两把老榆木做的大杌子，虽然油漆已经褪色，但是依然牢固。

前些日子回家，碰到郭木匠在村委门口的广场上晒阳阳，便和他聊起了天。得知我最近收藏老物件，便把我拉到他家，把一个木质的工具箱拿出来，里面盛放着各种型号的凿子、秃噜钻等工具。他要把这些东西免费送给我，我一再推辞，我知道这些工具对于一个手艺人代表着什么。可是他挥挥手说，我都快九十了，能活几天，你喜欢就留着，撂在我手里，等我见了马克思，就一分钱不值了。你松本小叔在青岛送外卖，这些东西，倒给钱他也不要，我这手艺呀也算是失传了。

上周，妈打来电话说你木匠三爷老了，我的心一沉，一个月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却已经阴阳两隔了。我到储物间把陪伴木匠三爷半辈子的家伙什拿出来，去锈，上油，记忆中那些锈迹也仿佛慢慢消融，三爷和儿子拉大锯的情景，以及他和我奶奶争论刷漆的情景愈加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