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鑫娱乐】月光里的蒲公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这是一千多年前苏轼写的赏月诗，在此之前苏轼的父母先后因病亡故，手足兄弟苏辙又和他天各一方。月圆之日，本应该是团圆之时，举头望明月，低头思亲人。此情此景，让一代大诗人感慨万千：“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啊！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领悟到生命脆弱的人，是不能够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分量。人生最伤悲的事情，莫过于至亲之人撒手人寰，而自己又回天无力。人生的不确定性，就在于尽管你明白悲欢离合是常态，但是你未必能保持心境的超脱。

十五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把爱的清辉洒向人间，月亮应该也应该懂得人间的忧伤吧？不时有大团的云雾从月亮身边掠过，月光在我眼里显得不太明朗，正如我当时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忧郁和哀思。刚刚送别了母亲，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饭桌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看着桌上切开的月饼，没有一个人动手去拿，生怕拿掉一块就形成了难以弥补的缺口。

清冷的月辉铺洒在母亲的小院里，院子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白菜的绿叶子上面泛着银光，上面还留有母亲捉虫子的手印；石榴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树上，此时也变得无精打采，前几天母亲还说中秋节要把石榴和邻居分享；桂花暗自吐露着芬芳，似乎在等待着熟悉的主人前来欣赏，往年这个时节，母亲总会帮我采摘一些桂花，放在箩筐里面晾干，交给我泡茶泡酒……

母亲走了两天了，由于经历过种种悲伤的折磨，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有些恍恍惚惚，总是感觉母亲还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早晨起来熬粥的时候，就想去问母亲小米放在哪里？后来才意识到母亲已经走远了，家里再也没有应答我的母亲了。最近几年，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家看母亲，并且要在家住上一宿，陪她老人家拉拉家常，帮她做一些事情。有时候我早晨起床晚，87岁的母亲已经为我熬好了粥，让我在自责之余，每每感叹：人活到八十还是有个老娘好。

“夜来衾冷不成眠，霜轻人去后，隔云烟。蒲公英老雁声残，浮生多聚散，只无缘。”

晚上我睡在母亲的房间，就在拉上窗帘的那一刻，发现窗帘上面的蒲公英图案特别惹人注目，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在窗帘上，那些小伞一样的蒲公英种子翩翩起舞，仿佛在向母亲诉说……

看着母亲窗帘上的蒲公英，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思绪万千，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母亲喜欢蒲公英，喜欢看蒲公英的花儿，喜欢拿蒲公英的叶子蘸酱吃，晚年甚至喜欢用蒲公英的老根泡水喝。蒲公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有十分重要的药用价值，具有清热解毒、消炎、健胃、利尿、散结的功能，可冶疗妇女乳痛水肿、咽炎、急性扁桃腺炎和其它热毒诸症。蒲公英在我们老家极为常见，夏天来了，漫山遍野都是蒲公英的黄色小花，和粉红色的石竹花相映成趣，把一座凤凰山打扮得漂漂亮亮。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游子吟》

母亲是一个勤劳要强的人。年轻的时候，父亲在学校教学，她既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要操心我们姊妹五个的吃喝拉撒，还要孝敬我的爷爷奶奶，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农闲的时候，母亲带我们去南山上挖野菜，蒲公英、荠菜、苦菜，这些回家摘洗干净以后蘸酱吃；还有车前草、麦蒿、灰灰菜等，这些就用来喂猪喂鸡。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做鞋子。做鞋子很麻烦，需要好多材料，好几道工序，春秋穿的单鞋还好说，做一双棉鞋要耗费母亲好几个晚上的功夫。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母亲还在费力地用针锥穿过厚厚的鞋底，一针一线地为我们缝制棉鞋，棉鞋做好了不挺阔，母亲就用洒过水的麦粒装进棉鞋里，利用麦粒的膨胀力让棉鞋更好地成型。每当我穿着母亲做的棉鞋去小学校，老师们都会夸我母亲手巧，做的棉鞋模样周正。那些年我和哥哥姐姐几乎没有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巧手的母亲以旧翻新，以大改小，费尽心思让我们穿戴整齐去上学。

母亲的勤劳一直坚持到晚年，她在家里的小菜园栽花种菜，总是喜欢亲力亲为，春天种小葱韭菜菠菜，夏天种上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收获劳动带来的喜悦。当然，母亲也没有忘记她喜欢的蒲公英，她采集了一些蒲公英的种籽，撒在菜园子的边边角角，阳春三月的时候，蒲公英从地里长出嫩芽，母亲就会很开心。

今年开春，母亲的腰不小心扭了，不能下地劳动，她就让我搬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坐在椅子上指挥着我和大哥翻地、种菜。大哥说母亲直到住院前一天，还在为菜地里的大白菜捉虫。母亲住院期间，我们姊妹五个轮流去医院陪床，好多医护人员当着母亲夸我们孝顺，母亲想了想，缓缓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出过力了。”我能听出这句话的分量，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您养我小，我养您老，母亲的话是对人间孝道的最通俗明白的注解。

母亲是一个既善良又热心肠的人。在我的母亲看来，善良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们要与人为善，要同情弱小，不笑话人，不欺侮人。上个世纪70年代那会儿，偶尔有外地人来我老家村子讨饭，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从锅里拿出带着余温的食物送给他们。困难时期，西屋大娘家里揭不开锅了，母亲二话没说，从家里盛了粮食给大娘家里送过去，前几年我回老家，在街上遇见大娘，她还不忘母亲当年对她家的帮助。母亲性格开朗，热情好客，多年以来与左邻右舍、婶子大娘们和睦相处，不管谁家娶媳妇、嫁闺女，母亲都会主动去帮忙干活，做衣服、缝被子，炒菜做饭，跑前跑后。村里来了盲人演出队，经常在我们家里派饭，母亲会为他们做上一桌可口的饭菜，招待他们吃饱喝足，吃完饭还让我给他们带路，一点也没有嫌乎他们的意思。

得知母亲去世，小区物业一个打扫卫生的大姐，红着眼圈来家里表示哀悼，向我诉说母亲生前对她的种种好，原来母亲经常把家里的废纸壳、酒瓶、易拉罐等废旧东西送给她，让她卖钱贴补家用，还邀请她来家里喝茶、吃东西。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她走到哪里，总能把慈爱之心传递给身边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母亲总会以礼相待。

母亲是一个聪慧有主见的人。母亲文化水平不高，在娘家读过“识字班”，嫁给父亲以后，她利用各种机会学习文化，让父亲教她识字、写字，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已经能认好多字了，甚至能阅读简单的书报。她经常自我解嘲说，嫁到我们书香门第，也变得有些文化了，直到晚年，母亲任然每天坚持读报看电视，关心国家和社会。虽然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是她很有主见，认定有道理的事情就要坚持。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大姐上班后，大哥和二姐先后考上了学，二哥和我紧随其后，眼看就要上高中了，家里面临劳动力减少而开销增加的现实困难。村里有些人都劝我母亲，不能让孩子们都出去上大学，最起码要留一个在农村，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可不行，只要孩子们愿意读书，我就要供应他们，一个也不留。”每当姊妹们议论起母亲当年对我们读书的支持，就会由衷地佩服她的果断和坚毅。

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她娘家出了好几个厨师，这一点我们兄弟姊妹也遗传了她的优秀基因。我成年后在家做菜的时候，无论是加油加盐还是掌握火候，总能无师自通、恰如其分。当然在做一些传统菜的时候，还是要事先打电话向她老人家讨教一番。每年的除夕那天，母亲总要亲自下厨做几样传统菜蔬，摆在供桌上面，供奉过世的先人们；她还把我家大嫂叫到跟前，告诉她每个菜怎么做、怎么摆……

母亲的离世，尽管有些突然，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她老人家是有预感的，或者得到了某种暗示。今年年初的时候，她向我们郑重提出来要准备寿衣，并且让我爱人和二姐陪她去几家寿衣店精挑细选，最终看好了一套，又嫌乎价格高，最后我爱人给她付了款，她也就欣然接受了。春天母亲养了两只小鸡给重孙女玩，结果被小区里的野猫当着她的面叼走了，后来她守着我反复念叨，“看来我是不中用了，野猫也来欺负我”。再就是，以往我和爱人周天下午返城的时候，她都不送我们。最近半年以来，她总是要坚持把我俩送到小院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离开家。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墨萱图》

我们家有一个坚持多年的传统，母亲要求我们从她那儿离开后，到家了要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平安。这次我们姊妹几个护送她的灵柩回老家，大家一路告慰她老人家：妈妈不要害怕，妈妈不要害怕，我们把您送回老家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在仲秋夜的月光里，沐浴着熟悉的气息，在母亲的小院里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