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鑫娱乐】今日老山

作者: 众鑫娱乐发布: 2023年8月1日 67阅读

5.“县长”（二）大家说美国县长汗衫的时候，还不知道歇村的麻烦说来就来了。歇村将有一件大事载入县志，这件大事将会与每个歇村人有关。突然之间歇村人都在传县里要修路了，新的二级路将绕开歇村。很快传言得到了证实，老路保持新路截弯取直将不再经过歇村。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村里娃在学校时都学过这个知识点，几何老师是村里有名的爽快人福海的胞弟禄海，先民办后转正为公办，课教的好，数学更好，双手打算盘是一绝。关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禄海当时还在课堂上给村里孩子举过一个生活中的例子：为啥走地里的人都爱插斜呢，插斜是为了少走弯路，这就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么。这里需要备注的是，“插斜”在歇村即是“抄近路”的意思，发ca xia 音。歇村所在晋西南属古河东，古代文化积存较多，古音古语多有保留，这个“斜”在歇村念作xia即是古音。类似这样的发音，放在唐诗宋词里读毫无讳和感，比如“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白云深处有人家（jiā）”“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xiá）。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m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是没错，但是两点之间直线是不是最好呢？歇村人有自己的答案：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是两点之间的直线有时候并不见得就是最好的选项，至少对歇村人来说不好。歇村人觉得自己天然是县域东乡一带的“带头大哥”，新路离歇村越远联结东乡一带数村的路就更远，歇村这个门户很重要，这门户攸关东乡一带广大丘陵山地沟沟坡坡的村域发展，多年以后有些小村子已经凋敝到无人居住，这是后话。不管别人觉得重要不重要自己觉得重要就够了，歇村人觉得自己重要自有重要的理由，不管这理由别人觉得充分不充分，他们自己认为已经很充分到能说明问题了，是天大的归县长管的事儿了。对原来鸡肠似的老油路曲折蜿蜒绕村过巷，他们已经看不到了，满眼都是自己的委屈和被弃。 “修路不拐过咱村还不是为了省几个钱。” “狗日的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想插斜啦。” “如果汽车爱走直线，都不用拐弯了，那还要方向盘干什么。” “干脆发明直升汽车算㞗。” “修这路就是日弄咱歇村。” “这以后搭车就不方便了。” …… …… 在歇村人看来，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与自己休戚相关，现在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还能有啥事与自己有关，天大的事放在个人头上都是小事，天塌了有大个的顶着，能管咱啥事？但这次修的二级沥青路另辟蹊径就影响了歇村人的出行，具体来说也不是影响了出行，而是影响了歇村人出行的那点优越感。这一点点的优越感很重要，它能撑着歇村人倒驴不倒架，哪怕打落门牙和血吞也不甘落人后，它能激起歇村人心中的那点残存的血气，哪怕窝里怎么作践自己也不能被别人作践了，行事也就变得硬气。以前的三级老油路从村口经过，成天车来车往，大车小车驴车马车，稷山来的运城来的侯马来的，都要从歇村经过，而且只有这一条路，过来过去，都得在歇村这儿混个脸熟，歇村人出门也方便，啥时候站在村口手一招就有过路车巴巴地停下，从运城回村也方便，随便上哪个开往稷山万荣的车都得经过歇村，有时候有的短途私人不好好拉，但只要报是歇村的就不敢不拉，不拉下次过歇村就得掂量掂量。不过，这次一级路改道，歇村人似乎看得更远些，远到歇村以东乃至更远的远方，远得越过了更远的闻喜夏县。原先的老路就像一条飘带，飘扬在县域的主干道路上，连接着歇村不至于飘得太远，或者也像一条腰带，系在县城肚皮外边，歇村就像挂在这裤腰带上的一枚钥匙，虽然渺小总是在大串上，也能打开那把属于自己掌管的锁头。现在感觉这裤腰带上要是都没有自己这枚钥匙的位置了，锁头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谁还会在乎一把不重要的锁呢。 “人家这回把咱给闪了。” “咱歇村这地方往后就背了。” “车都不过来就憋死了。” “以后人家靠大路的村子都发展起来，就没咱歇村的什么事了……” 秀珍刚从地里回来，小刚想吃烙馍，秀珍顾不上听巷里人的议论，先和了发面往灶膛里点了把柴就准备切肉调菜烧小米汤，这饭最快。歇村人从地里干一晌回来，最快的饭大都是湥馍熬米汤，吃习惯了就成了歇村人最常见最正宗最简单实惠的家常饭了，不同的只是各家在湥（tu）馍熬米汤之外调啥菜根据各自的口味光景和对饭食的挑剔。一般人家，一把豆角焯熟凉拌是菜，一碟咸韭菜端上来也是菜，炒个应季时蔬切点肉也是菜，至于吃啥就看各家男掌柜和主妇们的手段了。今年打的小米味香，熬出来的米汤上面能漂一层米油，金宝小刚都爱喝，柴火熬的米汤味道绝了。正是黄昏时分，秀珍在厨房里忙活，这女人锅头上是一把好手，干活也利索，叮叮当当几下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小刚帮着烧火，心不在蔫地拉着老式风匣子，把柴草撒得到处都是。灶膛里正燃着一炉柴火，不时从炉口蹿出火苗，把地下的麦草煨着了。秀珍一边扑打地上的火星，一边数落小刚不小心一边揉着面，案板上沾了许多乌黑的柴灰，有的可能也飘进了烙馍上成了焦黄面饼上的一粒痣。乡下农民是不在乎草灰炭渣这些细节的，闲时若赶上砖窑烧砖时把烙馍埋进窑头的窑土里也是歇村主妇常用的一种烙馍方式，吃时从灼热的窑土里扒出烙馍随手拍打几下就可以了，没有人在意那土拍干净了没有，再说从土里刨食的人能离得开土么，也许他们的生命早已融进这土里了。他们爱这里的土和土地里生长的一切，爱这土地上绳子一样串起他们的那些路，土路，山路，油路，大车路，洋灰路，柏油路，沥青路，三级路，二级路，还有一级路。 “小刚，喊你爸吃饭去，吃饭还要人唤。” 小刚磨蹭了一会，不情愿地出去了。出门没多久，一会儿又心事忡忡地回来，拿起一个焦黄的烙馍黙默地吃起来，没有了往常的兴奋和欢娱，好像这一圈转回来兜了一肚子的心事。 “我爸不在巷里，人家说走街上了。” 噫？奇怪。这唱的是哪出，热饭还维护不下这没良心的。秀珍骂着，与儿子小刚边吃边等金宝回来。小刚说我爸可能有事。啥事？我听见憨包子在巷头说什么要弄路了要弄路了，就看见我爸也一阵风跑到街那边去了。弄路？嘈杂中秀珍好像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她天生怕事也怕自家人弄出什么事端，过去运动年代不是你弄他就是他弄你，弄来弄去把好好的人都弄坏了。歇村人有个习惯，弄什么事并不爱过多声张，他们有他们的方式和门道，不管大事小事但凡摊上一个“弄”字就小不了。不管是落草为王还是草头称王，弄与好事好像都不沾着。人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一旦意义还在，任何苦难与痛苦就不在话下，比如那些苦行僧，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所受的饥饿、磨难与痛苦，都是通往彼岸的修行，那么，这些困境不仅不是痛苦，而可能是幸福的奉献与享受。秀珍嫁过来十几年一直是被强势婆婆金宝他妈捏在手里的，也不争执什么，就是一种气势或者气焰让她不适，平日捎叶带把能忍就忍了，只要能图个心里安然就好。她要的只是这么一种隐于凡间的不烦，为此她忍了许多年，终于顺顺当当嫁走了小姑子送走了公公婆婆，只要金宝不胡折腾，现在到手的就都是好日子。想到这儿，秀珍有点忧虑起金宝来，她太知道男人是个什么性子了，有事别人都往回缩蹴，他偏偏鞭打快牛呵了命往前头跑。这人心直性子又急……唉呀，不好，小刚，快吃，快吃，吃完，拿两烙馍夹菜快找你爸去，见了就拉回来。她心知只要金宝要干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还是催促小刚赶快去街上，快去，快去，快去……

5.“县长”（二）
大家说美国县长汗衫的时候，还不知道歇村的麻烦说来就来了。
歇村将有一件大事载入县志，这件大事将会与每个歇村人有关。
突然之间歇村人都在传县里要修路了，新的二级路将绕开歇村。
很快传言得到了证实，老路保持新路截弯取直将不再经过歇村。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村里娃在学校时都学过这个知识点，几何老师是村里有名的爽快人福海的胞弟禄海，先民办后转正为公办，课教的好，数学更好，双手打算盘是一绝。关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禄海当时还在课堂上给村里孩子举过一个生活中的例子：为啥走地里的人都爱插斜呢，插斜是为了少走弯路，这就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么。这里需要备注的是，“插斜”在歇村即是“抄近路”的意思，发ca xia 音。歇村所在晋西南属古河东，古代文化积存较多，古音古语多有保留，这个“斜”在歇村念作xia即是古音。类似这样的发音，放在唐诗宋词里读毫无讳和感，比如“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白云深处有人家（jiā）”“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xiá）。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má）”。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是没错，但是两点之间直线是不是最好呢？
歇村人有自己的答案：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是两点之间的直线有时候并不见得就是最好的选项，至少对歇村人来说不好。歇村人觉得自己天然是县域东乡一带的“带头大哥”，新路离歇村越远联结东乡一带数村的路就更远，歇村这个门户很重要，这门户攸关东乡一带广大丘陵山地沟沟坡坡的村域发展，多年以后有些小村子已经凋敝到无人居住，这是后话。不管别人觉得重要不重要自己觉得重要就够了，歇村人觉得自己重要自有重要的理由，不管这理由别人觉得充分不充分，他们自己认为已经很充分到能说明问题了，是天大的归县长管的事儿了。对原来鸡肠似的老油路曲折蜿蜒绕村过巷，他们已经看不到了，满眼都是自己的委屈和被弃。
“修路不拐过咱村还不是为了省几个钱。”
“狗日的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想插斜啦。”
“如果汽车爱走直线，都不用拐弯了，那还要方向盘干什么。”
“干脆发明直升汽车算㞗。”
“修这路就是日弄咱歇村。”
“这以后搭车就不方便了。”
…… ……
在歇村人看来，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与自己休戚相关，现在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还能有啥事与自己有关，天大的事放在个人头上都是小事，天塌了有大个的顶着，能管咱啥事？但这次修的二级沥青路另辟蹊径就影响了歇村人的出行，具体来说也不是影响了出行，而是影响了歇村人出行的那点优越感。这一点点的优越感很重要，它能撑着歇村人倒驴不倒架，哪怕打落门牙和血吞也不甘落人后，它能激起歇村人心中的那点残存的血气，哪怕窝里怎么作践自己也不能被别人作践了，行事也就变得硬气。
以前的三级老油路从村口经过，成天车来车往，大车小车驴车马车，稷山来的运城来的侯马来的，都要从歇村经过，而且只有这一条路，过来过去，都得在歇村这儿混个脸熟，歇村人出门也方便，啥时候站在村口手一招就有过路车巴巴地停下，从运城回村也方便，随便上哪个开往稷山万荣的车都得经过歇村，有时候有的短途私人不好好拉，但只要报是歇村的就不敢不拉，不拉下次过歇村就得掂量掂量。不过，这次一级路改道，歇村人似乎看得更远些，远到歇村以东乃至更远的远方，远得越过了更远的闻喜夏县。原先的老路就像一条飘带，飘扬在县域的主干道路上，连接着歇村不至于飘得太远，或者也像一条腰带，系在县城肚皮外边，歇村就像挂在这裤腰带上的一枚钥匙，虽然渺小总是在大串上，也能打开那把属于自己掌管的锁头。现在感觉这裤腰带上要是都没有自己这枚钥匙的位置了，锁头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谁还会在乎一把不重要的锁呢。
“人家这回把咱给闪了。”
“咱歇村这地方往后就背了。”
“车都不过来就憋死了。”
“以后人家靠大路的村子都发展起来，就没咱歇村的什么事了……”
秀珍刚从地里回来，小刚想吃烙馍，秀珍顾不上听巷里人的议论，先和了发面往灶膛里点了把柴就准备切肉调菜烧小米汤，这饭最快。歇村人从地里干一晌回来，最快的饭大都是湥馍熬米汤，吃习惯了就成了歇村人最常见最正宗最简单实惠的家常饭了，不同的只是各家在湥（tu）馍熬米汤之外调啥菜根据各自的口味光景和对饭食的挑剔。一般人家，一把豆角焯熟凉拌是菜，一碟咸韭菜端上来也是菜，炒个应季时蔬切点肉也是菜，至于吃啥就看各家男掌柜和主妇们的手段了。今年打的小米味香，熬出来的米汤上面能漂一层米油，金宝小刚都爱喝，柴火熬的米汤味道绝了。
正是黄昏时分，秀珍在厨房里忙活，这女人锅头上是一把好手，干活也利索，叮叮当当几下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小刚帮着烧火，心不在蔫地拉着老式风匣子，把柴草撒得到处都是。灶膛里正燃着一炉柴火，不时从炉口蹿出火苗，把地下的麦草煨着了。秀珍一边扑打地上的火星，一边数落小刚不小心一边揉着面，案板上沾了许多乌黑的柴灰，有的可能也飘进了烙馍上成了焦黄面饼上的一粒痣。乡下农民是不在乎草灰炭渣这些细节的，闲时若赶上砖窑烧砖时把烙馍埋进窑头的窑土里也是歇村主妇常用的一种烙馍方式，吃时从灼热的窑土里扒出烙馍随手拍打几下就可以了，没有人在意那土拍干净了没有，再说从土里刨食的人能离得开土么，也许他们的生命早已融进这土里了。他们爱这里的土和土地里生长的一切，爱这土地上绳子一样串起他们的那些路，土路，山路，油路，大车路，洋灰路，柏油路，沥青路，三级路，二级路，还有一级路。
“小刚，喊你爸吃饭去，吃饭还要人唤。”
小刚磨蹭了一会，不情愿地出去了。出门没多久，一会儿又心事忡忡地回来，拿起一个焦黄的烙馍黙默地吃起来，没有了往常的兴奋和欢娱，好像这一圈转回来兜了一肚子的心事。
“我爸不在巷里，人家说走街上了。”
噫？奇怪。这唱的是哪出，热饭还维护不下这没良心的。秀珍骂着，与儿子小刚边吃边等金宝回来。小刚说我爸可能有事。啥事？我听见憨包子在巷头说什么要弄路了要弄路了，就看见我爸也一阵风跑到街那边去了。
弄路？
嘈杂中秀珍好像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她天生怕事也怕自家人弄出什么事端，过去运动年代不是你弄他就是他弄你，弄来弄去把好好的人都弄坏了。歇村人有个习惯，弄什么事并不爱过多声张，他们有他们的方式和门道，不管大事小事但凡摊上一个“弄”字就小不了。不管是落草为王还是草头称王，弄与好事好像都不沾着。人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一旦意义还在，任何苦难与痛苦就不在话下，比如那些苦行僧，他们一旦觉得自己所受的饥饿、磨难与痛苦，都是通往彼岸的修行，那么，这些困境不仅不是痛苦，而可能是幸福的奉献与享受。秀珍嫁过来十几年一直是被强势婆婆金宝他妈捏在手里的，也不争执什么，就是一种气势或者气焰让她不适，平日捎叶带把能忍就忍了，只要能图个心里安然就好。她要的只是这么一种隐于凡间的不烦，为此她忍了许多年，终于顺顺当当嫁走了小姑子送走了公公婆婆，只要金宝不胡折腾，现在到手的就都是好日子。
想到这儿，秀珍有点忧虑起金宝来，她太知道男人是个什么性子了，有事别人都往回缩蹴，他偏偏鞭打快牛呵了命往前头跑。这人心直性子又急……唉呀，不好，小刚，快吃，快吃，吃完，拿两烙馍夹菜快找你爸去，见了就拉回来。她心知只要金宝要干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还是催促小刚赶快去街上，快去，快去，快去……

图片

云在青山月在天

歇村炸锅了。
村街上站满了人。
他们平日没事就站在那儿捕捉着东来西去的各种风声，像头上安装了天线，紧张地切换频道，殷勤地把听到看到和加工过的风闻传播到更广泛更深幽的角落，他们是歇村民间的头条发布者和新闻发言人。现在，他们更是比平日里聚了更多的人，多了足有好几倍，而且还在增加，再增加的不再是传播者而是受众。像金宝那样的行动者，歇村人说那都是伙二杆子。
群声急促而亢奋，像墨云翻滚之后的前奏，夏日的急雨也不过如此。大家众议纷纭，嘈嘈切切，像雹子落到瓦槽里。
“新路不过歇村了，以后就把咱村耽了。”
“再走运城过路车少，搭车就不方便了。”
“上面没人么，人家商量把咱歇村闪了。”
“那可咋办？以后歇村就憋死在东乡了。”
“不行，要给县里反映，路不能这么修。”
“对，这路要这样修，歇村就日塌㞗了。”
“日他妈的，亏了人了，不能这么修路。”
“对，不能叫他这么修，把这怂信惯的。”
“咱歇村人不行么，没出来顶事县长么。”
“㞗，寻他县长去，看看县长长啥模样。”
歇村街头地方不小，逢集日当做市场用的，已经站满了人，看上去分外激动，像热油浇在凉菜上头，溅起一阵阵激动而热烈的响动。众声正在说着与路有关的事情，数落出其间的种种亏欠，更多的声音集中在歇村还是吃了没出来县长的亏，他们觉得只要有了县长，一切问题都成了谈笑之间的事儿了，没啥不能办的。县长可以托县长嘛，全国不就两千多个县么，官托官，人托人，事好办么，手一招，钱来了，电话一打，事成了，美地很么。歇村人还是心心念念要出个能办事的县长，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省长没希望了，行署副专员也差不多么，最瞎最不能也得出个县长，能办事就行。
现在，没县长，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办县长不办的事。趁黄昏天热日长，一帮年轻力壮的就在金宝他们带头下冲到修路施工现场，路基已经挖开，各种机械正在趁暑天傍晚凉快破土作业，一连多日天旱少雨，现场尘土飞扬，烟尘滚滚，浮土积了厚厚一层。金宝他们就踩着浮土，顶着烟尘迎向大型工程车辆冲了上去，肩上的三齿镢闪耀的光芒于尘土弥漫中依稀可辨。这亿万年前形成的土塬在机械切割下已露出新鲜温润的黄土地层，这是庄稼人喜欢的黄土，是世界上最干净最纯净最慷慨的土地，只要给它们撒下种子就有收获，对它们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它们天生就是用来养人养命养心养气养无限生机的，这里的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一定还要回归这里的，这里就是他们命定的所在，他们当然爱它们，爱到不顾一切。歇村人觉得挖掘机的挠子可比自己手里的小镢三齿镢厉害多了，一挠子下去一片堰一堵崖就不见了，照这样修用不了多少工夫新路就能打通，等新媳妇上了人家的炕，歇村以后的世事可就黄了。
天底下，没有人见识过的一场人机大战拉开序幕。
一边是工程机械在轰隆隆作业，一边歇村群众自发拿起锨镢开始帮堰垒土恢复原先地貌，谁也挡不住谁，老一点的说只有在大跃进时才见过这样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场景。开铲车的司机惊讶得直摇头，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没见过这样一群不要命的楞人。那天的人机大战一直持续到深夜，歇村人大胜收工，还顺带扣下了几台施工车辆。有头脑清醒的担心把人家推土机开回来干啥么，这要惹事哩。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先不叫他干再说么，车在那儿看着夯眼哩。当晚，派出所的警车就忽闪着进了村，要找牵头闹事的。警报声一响，金宝几个连夜就上了杨家山顶的亲戚家躲了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刚才还跟着起哄扇火的几个都没了声响，一溜烟隐进各自家门，快得能差点把后脚跟夹在了门缝里，黑暗中响起一阵闩门的声音。
晚上村里没有路灯，大队广播也哑了声音，巷子里安静得听得见清晰的狗吠和孩子的夜啼。秀珍从东厦的窗口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当然也看不见金宝的影子，但院子外那些飘忽的响动令人犹疑，以至于当夜深了，仍然让人难以入睡，让人心绪索然，让人惆怅……
…… ……
有很长时间，歇村都流传着他们那年弄路的那些故事。
有善编各种段子的村中黑秀才，顺口溜写的句句扎心。
有村民请愿团上县委县政府静坐，为了歇村誓争老路。
有楞娃保路急红了眼想把事情再闹大点越大越好解决。
事情已经闹大了，县长真的来了。
准确地说是书记来了，加引号的“县长”。需要准确的事情太多了，按说村也不叫大队，村委会主任也不叫村长，歇村也只是口头上的叫法……还是尊重歇村人的习惯顺口。
“县长”说，群众不理解可以理解，也理解歇村人的想法，修路是站在全局的考虑，修新路还要更好地维护好老路保证大家出行……“县长”说了很多暖心的话，比歇村人背后骂“县长”的话还要多，他还让村民安心生产生活不用担心秋后算账，不管老路新路都要走出歇村人自己的致富路。歇村人背后地里却说：胳膊掰不过大腿么。据说，许多年之后，已经退休的老“县长”还写了一段关于当年修路的文字，里面又一次提到了歇村和歇村人的“争路风波”，那时离歇村人记忆中的“弄路”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新一茬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老路新路了。消亡本身也是一种美。哪怕是一条路一个村子一处随风而逝的风景或者是一段渐渐淡忘的记忆。
世界上原本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到处都是路了。
世上也从来没有绝人之路，只要有人就会有路。
那年，蛋蛋家老三也在运城上中学，中间错过了直接参与歇村弄路这样的大事件。在运城与歇村一小时的中巴车程之间，他对歇村的事儿无感，听他爹蛋蛋念叨甚至还觉得有点可笑，新路平平展展双向四车道不好么，不让咱村人走么，还是老路就不如新路么，我哥不就是从这条老路走到西安走到美国的么，还弄啥路，你们这是群体性事件，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一向木讷的蛋蛋感觉说不过儿子，扬手就给了一耳光，骂了句：知道你嬷个屄。一耳光把老三打得半年没回家。半年之后，一切尘埃落定，老三习惯地在火车站前的关公铜像前搭回村的公交车，意外地觉得车费竟然比原先贵了两倍，并且许多私人跑车的不愿意经过歇村了，即便过歇村也不愿意让他占一个座位，他变成了乡村公交车上的二等乘客，就像在家中各方面都不如他二哥的二等公民一样，觉得有点失落。
与蛋蛋家老三有同感的歇村人也大有人在，他们从说出“胳膊掰不过大腿”那天开始就埋怨一天里那几班很不准时的、黄色的肮脏的、不坐不满人就不走的中巴车，那些车先是不肯拉在运城上车的歇村人，后来就拒绝让歇村人上车而是把位置留给新路经过村子的人，要不就是把他们扔在新路边上，歇村人走到老路上的村口还有两三里地。歇村人恨死了“县长”，脑子有点不够数的憨包子还用自编的段子骂“县长”，“憨县长拿绳绑，娶了媳妇你嫑想”“过来过去没㞗车，县长坐着小卧车”。包子成天想媳妇快想疯了，段子里也重点关注的是媳妇，有人说他最经典的“媳妇谣”堪比《红楼梦》里跛脚道人唱的“好了歌”，巧合的是与包子同样毒舌的那跛足道人当时也被人当成痴憨嗔怪的疯子。其实那时的县长已是县委书记，歇村人仍然固执地认定他是县长，就像他们始终认为只有县长才管用一样，才能弄成修路这样的大事。
又是数年过去的一个夏天，刚入伏，低压槽笼罩在运城盆地上空，乌云翻卷，白雨跳珠，一场大雨毫无悬念。令人吃惊的悬念是没有人预料能下这样大的一场雨，雨带漫过了整个峨嵋岭，天漏了似的足足下了一个整天。运城变成了水世界，大街上的积水一米多深，能直接捕到三五斤重的白鲢，连土壤直立性极强的坡上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罕见泥石流灾害，把几百米长的一段双向四车道冲刷得像猪拱过一样，歇村边上的二级路段紧急断交，过往车辆纷纷绕道原先的老路通行，把歇村村口一带堵得像北京三环一样。车站饭店的生意倒是忽然之间供不应求，村口的老油路上仿佛车水马龙赶什么场子，喇叭声不绝于耳，喧哗声此起彼落。村里人开着私家车出出不去进进不来，拥堵不堪，险情不断，骂声不绝……问题总是永远解决不完，有人急得要寻县长去。卖凉粉的“县长”双林从县城回村，同情地对歇村村口站着的几个熟人说：要学着用县长眼光看问题哩。新上来的年轻村长知道了专门请教了一回双林啥才是县长眼光，双林忍不住又同情了一次，唉，你也就只能当个村长。一句玩笑话把村长也给说恼了，气得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县长了。双林的敷衍亦庄亦谐：又不是我争竞的，大家伙说的么，“县长”还能白叫了。新村长“呸”的一口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