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鑫娱乐】村庄轶闻之“苹果”

3.苹果
歇村的苹果树在方圆一带种的并不算早。许是村大迟钝的缘故，像那些大块头的家伙们行动起来总是显得慢半拍一样，相邻几个动作快的村子果树都快成规模了，歇这边才慢慢有了动静。
麦子䵚秫（䵚秫，高粱别称，音tao shu）棉花真的说不种就不种了……种够了苦够了，再说还不挣钱……种麦不胜苹果，这年头谁还怕银钱扎破手呢……那些摇耧踩耱扶犁的粗手粗脚就将信将疑地开始抚弄起果子来。
“果子这玩艺真能当饭吃？”
“苹果就比种粮食就强？”
“都种果树了吃麦可咋办？”
“这可不是种菜种苜蓿成材了再掘就迟了么到底弄不弄？”

…… ……
开始也有人犹豫。犹豫是正常的。歇村先人再能也没见靠树吃饭的，沟沟坡坡还勉强能不心疼地种几颗杮树枣树，那是地不成块么，你要是把树都种到好地当中那不太日眼了么。既然日眼，就不怕老天爷上赶着再饿你这怂一回？
最后，看见别人果子换钱来得票子多，慢慢就眼红了。㞗毛，有钱还怕没粮食吃，买么。麦能买，馍也能买么。有钱天生就有人信惯你么，想要啥就有啥，把你伺候地入骨到心么。再说，靠种麦能把房子盖起来，能把媳妇娶回来，不行么。现在到处都要钱哩，娶媳妇女方从八万八到十八万八，再往后兴许还能抬到八十八万八。日他妈，活人难啊，不弄钱可是不行。
金宝家算是歇村弄苹果比较早的那一拨。
这人头脑有点与众不同，认死理，犟，驴，甚至还点儿倔，别人不干的他偏干，哪怕看着没利，别人干的他偏不干，哪怕真是有利。有人坚持所谓的真理，有人坚持所谓的错误，金宝不管什么真理和错误，他坚持他喜欢做的事。只是金宝种的苹果树不是现在长得大头大脑眉眼富态的富士苹果，而是歇村传统的黄元帅，歇村人又叫金帅。那些“帅”字品种的国产果树，当年帅了许多年的，“金帅”“红星”，还有“国光”，大概有国家荣誉那些基因在里面吧。金宝自己就种了金帅，金宝金帅嘛，都是“金”字辈的嘛，钱嘛来得还能少得了？媳妇秀珍听金宝的，就不言语了。
金宝和焕苗家的果树邻近，焕苗在家拿事，他丈夫吉发却是个蔫人，也软，也窝囊，啥都听媳妇的，说焕苗在家的领导地位是历史的选择也不错。历史选择了焕苗，她就能吐口唾沫当颗钉，她拿定的主意是从她娘家得来信息，富士有前途，就种富士。麻烦是麻烦点，又是套袋，又是拉枝，又是疏花，又是光照的，可人家红富士交关热闹时候卖得好，能卖上价钱么。咱要富就靠富士，不下苦中苦，难活人上人。吉发嗯了一声“富士就富士”，扛着镢跟在焕苗后头，一棵一棵，就把富士树苗栽上，都是矮化的嫁接好了的，就在原来种麦的那十亩好地上，紧挨着金宝家的地。
都说读书人心眼小，勾心斗角，种地人也有嫉妒心，相互攀比。这样，一边金宝，一边焕苗，一边金帅，一边富士，歇村最早抚弄果树的两家就不知不觉地唱上了对台戏，我姑且称之为“果斗”。

六月的歇村，天气已热，苹果变化得很快，亮绿色的果子正分外惹眼，在微风中欢快地生长着，看得人喜欢，看得喜欢的人觉得它们都是挂在枝头的票子，一沓沓地向人招手。金宝家的黄元帅这几年卖得还不错，但后劲有点不足，品相上输人家富士一筹，焕苗家的红富士确实迎人得很，只是客商们挑完80的以下小的就不好好要了，不要小的就在当地卖，价钱低点没啥，拾到篮里都是草，连实在没人要的落果卖给果汁厂或者沤醋也不舍得扔呢。这些都只是幸福的烦恼，没想到这些年变着法子从地里刨钱，刨来刨去谁能想到倒是挣了苹果的钱。金宝的黄元帅由绿到黄，焕苗的富士是由绿变红，虽然各有千秋，毕竟还是富士胜出一头。噢，人面上，有时候也照顾一下男人的脸面说，嗯，那是人家吉发弄的红富士，但后面又酸不溜丢地跟上一句：婆娘能行么。
金宝就一万个不服气：“能行个屁！”
“婆娘当家，房倒屋塌，不信，你看着。”
金宝在他的黄元帅地里，一边一下一下狠狠地压着喷雾器给果树打治红蜘蛛的药，一边狠狠地骂着。
他在骂焕苗，这女人把男人的风头都抢完了。刚开始，歇村上下哪个不说他金宝有头脑，种了多年麦，思路一转，开始发苹果财了。好么，黄元帅就是金帅么，金宝人能行么。现在的人“时”得很，风向倒的及时，红富士占据市场了，又都开始夸焕苗的富士有眼光。哼，早就知道咱那金帅、元帅不“照”么。歇村这地方，许多古语古词都深藏在土话方言的褶隙里，随便一句话里的用字可能都能对照古汉语来解释，“时”即灵通灵敏，“照”是好“不照”即不好，至于果树梨树杮子树，歇村人是要念成了果卜梨卜杮子卜的，“bo”即“木”。歇村小学的老师就这么讲的，东汉以前的刘秀王莽都这么“bo”来“bo”去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缘木求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木的本字就是咱们村人念的“bo”么。
焕苗的红富士是好，能卖上价钱，果成的时间可晚，不到时候，青苹酸得没法吃。
金宝的黄元帅品种不如外来和尚红富士会念经，可有一点好处就是早熟，早早就能吃，做青苹正绿着时也是甜脆可口，吃上还是美么。
这也是歇村人其实本心还是喜欢黄元帅的心结。他们几十年来最熟悉的还是这个味儿，这金帅果子还绿绿的时候就开始给人咔嚓咔嚓解馋，等果熟下园摘回来放些日子黄灿灿的更好吃，他们赞叹着难怪黄元帅也叫黄香蕉，和南方的香蕉一样么。就冲这“金帅”“黄元帅”“黄香蕉”这许多的名字，就知道歇村人当年有多么热爱这果子。
吉发和焕苗的儿子小刚是典型的村里娃，爬树下池上房揭瓦，用他奶奶的话说，“到地里贼脚瞎手的”，就爱胡害贱（歇村人发han qian音）人。小刚虽小，也知道家里谁说了算，从小就缠他妈。这天，跟他妈焕苗到苹果地里套袋，小男娃，没长性，干着干着就躁了，不想套了，还要吃要喝。焕苗不行，要求严格，这两天必须都套完，还不舍得花钱雇人套袋。好喧，套一个袋五分钱，十个五毛钱，一百个五块，雇一个人套袋一天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块钱，咱闲闲地凉凉快快套两天就把钱省下了。人们背后都说焕苗会过光景，算计得可精，能媳妇名不虚传。
小刚渴了，要喝。带到地里的水都让他喝完了，焕苗气得骂：一会喝一会吃，你来上会来了。最后，母子连心，拗不过娃，焕苗只好同意和小刚到金宝地里摘两个金帅苹果解渴。在村里，到谁家地里拔根葱摘几个果子不算偷，一般不用打招呼，主家见了也没意见，大家心里都明白，长在撂天地里的就有大家吃的，再说吃几个拿几个把人也吃不穷拿不穷。金帅熟得早，虽然现在还发青，但已经很好吃了，焕苗正好也渴了，就带着小刚迈几步就进了金宝的苹果地。嗯，这黄元帅果然名不虚传，青绿色的果面上有细小的斑点，这是这果子的外观特点，像长着雀斑的青涩少年，果香却好闻得很，天然青苹果的香味让人陶醉。妈呀，歌里唱的青苹果乐园，人家金宝这黄元帅青果才是青苹果乐园嘛。焕苗心里不由得赞叹苹果，也赞叹金宝管得好，人这一辈子可不就是人逢事、事逢人，她要是当年遇上金宝这样的男人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还会像现在吉发这样事事都听她的，家里大事小事她说了算吗？男人要能顶起来，女人谁还不会图个爽快呢，要是和金宝过上会不会你强我不让天天吵嘴打架呢……焕苗正分神着，小刚说金宝叔来了，拉她快走。
“这孩子，急啥呢，摘你金宝叔两果子又不是偷人。”
实话实说，焕苗说这话在歇村一点儿都没错，饿了，渴了，进谁家地里吃点都不算偷，主家要是计较了，反而显得小气不通人情。
但是今天金宝可能心里有气，或者被别的事儿闹心了，说话时竟然有了计较的味道。
“噫——呵——富士还吃不下你们，拖家带口跑我这边进货来了。”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金宝吃味了，根子还是在富士与金帅的竞争关系上，焕苗本来想夸奖金宝的金帅一番，确实也是好吃该夸，但是被金宝这一嘴不阴不阳的抢白后，气儿也不对了。不对了，只好把话硬说回去，只能硬说了。
“娃渴了，吃你两苹果，你还认真了。”
焕苗不冷不热，这算是把话怼了回去。要是在以前金宝可能笑笑就过去了，邻里邻居吃几个算个啥么，真不算啥。可今天日怪就不想惯着这个人人都说能行的婆娘，能个㞗。他眼里有一团火，在危险地燃烧，像要喷了出来。
“少来这套，人能行回去管你家吉发去，少给我指指点点，挨闲㞗不长记性的屄玩艺。”
金宝本来想用歇村男人惯用的粗话把焕苗震回去算了，顺带点她一下女人当家并不受歇村主流待见。这可把焕苗惹火了，心里“腾”地，干蒿一样一下就点着了。焕苗气得把刚摘得几个黄元帅一把摔到地下，马姒劲儿涌上来，开始破口大骂：
“好你个金宝，今天吃你两个苹果还吃出事儿了，管天管地管你家秀珍还管到我们家来了，你有本事你不是屄玩艺生的！你是驴日下的！”
金宝这下真的气坏了，嘴上又不愿意跟女人争，拣起地上苹果，就向焕苗砸了过去。
“我日你妈，金帅就算不如富士，也不是让你这贱屄用来糟蹋砸的，我让你砸，我让你砸。”
小刚吓坏了。
怕他妈真和金宝叔打起来，就哭着拉着他妈往自家地里跑。焕苗那个委曲呀，金宝那个气呀，都两边都火苗子腾腾地烧得没法说。男人到底手上有劲，焕苗的右脸正好被金宝的金帅砸中，一会儿就肿起来了，气得手抖得套袋也没法套了。回吧，回吧，好你个金宝，大男人欺负我们母子俩，我焕苗也是有男人的女人！焕苗拉低草帽回到家，总算没被巷子里的闲人们看出端倪，可这事哪是纸能包住火的。很快，半个歇村就都知道了金宝和焕苗的事，有的说让焕苗去住院讹他金宝一下，有的说金宝没错么替吉发管了媳妇，你男人不管别的男人替他管么。反正，反反正正，龌龌龊龊，扯扯挠挠、叮叮当当，什么话都有，什么情况都编撰出来了。吉发是个软人，也怂，憋到最后，只敢找村长闰月诉苦，要他给主持公道。

闰月说，㞗，现在谁还把我这个村长当回事，调解会都快组织不起来了，法院这帮怂就怕你们不打官司哩。吉发，好我的憨憨，你一打官司，法院这伙贼吃了原告吃被告，你又耽误工夫又花钱，不是丢人就是丢钱，图啥呢，你说，图啥呢。闰月说的是胡话还是真话吉发不知道，吉发被村长闰月唬住了。
“那我媳妇就让他金宝白打了？”
“你媳妇还白吃人家苹果了么。”
“吃个苹果就打人吗？”
“你不服气你也打他媳妇么。”
吉发不言语了。
他不敢打金宝媳妇，更不敢打金宝，他谁也不敢打，他只敢自己扇自己，扇自己又不顶一个钱使唤。
闰月看吉发的窝囊样，心生怜悯，也不愿两家把事情闹大，该管还是要管，村长每月挣一千多块钱也不能叫村人背后地里戳脊梁骨，说光挣钱不办事，养个村长还不如养条狗哩，狗瞎好还能咬两声。想着，就掏出烟盒扔给吉发一根烟说，我抽空给金宝说说让他赔个不是就对了，地都挨着也算是邻家辈么，事情都不能做绝。吉发才蔫蔫地走了。
单干时间长了，人心也散了，村长闰月的话果然也不如以前管用了。
碰到金宝刚准备说几句狠话吓唬一下。金宝一句“挠㞗，你以为还是你那几年当村长”，就把他晾到一边了。焕苗也不省油，不听调解，而且话虽不多，侮辱性极性，咬着下嘴唇挤了句，“淡屄，管你啥事，这是我两家的事要㞗你管”。这是歇村人惯用的也是最难听的骂人话，离不开“㞗”和“屄”，他们可以用男人女人生殖器官消魂作乐可以生产造人，也可以拿来编排恶心人。像小刚这么大的小孩子在这环境里从小骂人也学了样，一群碎娃什么“老师胡㞗教，学生胡㞗学，考试考屄个羊毛蛋”“你嬷屄，你爹㞗，叫驴鸡巴是你叔”都一套一套的往外喷粪，文明礼貌用语敌不过村人习惯用语，学校教导主任说要改还要从家教的根子上改起，学校做饭的老汉高科爱说笑在教导主任话后头顺手垫了半截砖说，从两口子的被窝做起。从金宝焕苗两家那里回来，闰月村长的脸都没地搁了，给人学着说时一个劲说着那两人粗野、没素质，啥话也能说出口“有㞗屄应”得没法听，嘴像茅瓮一样，不讲文明光挣钱顶㞗哩，我闲地㞗疼管他们这烂㞗事，要是搁在以前早上去扇他们了。一旁听的人说，村长你还不是㞗长㞗短么。村长说让他们气糊涂了，罢罢罢，不管了，人老了，怕生气，再说吃个苹果拌个嘴算啥事么，吵吵就没事了。
一个月过后，金宝的金帅下园了。
秀珍提了满满一篮品相好的金帅站在焕苗家门口，吆唤焕苗焕苗，吉发听到了，小刚听到了，焕苗装作没听见。时间是傍晚，天边一轮落日，夕照悠长而散漫，正是各家晚饭的时刻。秀珍选在这时正好避开了歇村闲人的耳目，闲人们没事都东家长西家短地编排，让他们逮着了还不当新闻在全村发布去了。吉发说，秀珍在门口哩。焕苗说我知道。焕苗脸上的肿早已消褪了，心里的肿还没褪，没消褪不是因为还生着气，而是想着苹果的事，这早熟品种也有早熟的好处，这老品种也有老品种的市场哩。吉发说让人进来吧。焕苗不吭声，不是同意也不是不同意。吉发让小刚就把秀珍的果篮接了，人也进家来了，进了里屋，焕苗和秀珍在里头，吉发和小刚在外头。
两个女人之间有女人的话，也有女人处事的腰肢和身段，男人们永远不懂，男人和男人的事离不开女人，男人和女人的事也离不开女人，这世界总归就是离不开女人，就像邻家辈一样都是墙连着墙厦靠着厦谁家也离不开谁家，离开了可不墙倒屋塌了么。不光是这，果子也离不开嘛，我看金帅离不开富士，晚熟的也离不开早熟的，咱不能光争一头钱，两头钱都要挣么，以后还要争果品加工的钱，我屋那贼金宝说这就是专家说的全产业链。我家吉发在屋也看果树管理的书，和金宝想到一块来啦，秀珍你还来眊我，没事没事没事，让金宝小心下哪天我拿富士砸他脸可比金帅砸得疼。能行么，焕苗你鼓劲砸，只要你舍得就用最大的80富士砸他，不，用100的，哈哈哈……
不知道她们说了多久，也不知道具体都说了些啥，吉宝和小刚在外面没有听到一句粗口和脏话，听到的都像是姐妹妯娌间体己的暖心话。最后两个歇村婆娘一起笑着从里屋走出来，边走边说，边说边笑，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秀珍说，我屋里那贼坯子唉脾气瞎。贼坯子和我家吉发换了。换了就换了。这是女人家的事，也是歇村女人的方式，歇村的女人有时候能办男人们不能办办不了办不好也办不成的事儿。
后来，金宝、吉发、焕苗、秀珍把两家的果树合起来管理，变成了一座很大很大的果园。这座歇村村东最大的果园里，有富士，有金帅，还有金宝新引进的一种早熟苹果，名叫嘎啦，就种在原来两家相邻的隔堰处。金宝这人就爱跟人不一样，犟劲上来了，非要种这嘎啦，说这果子有元帅的基因，是什么桔苹和元帅杂交而成的，有市场，有前途，不信你们等着看。好在，堰平了，界没了，正好腾出两行嘎啦的地儿，两家所在的歇村东头“城门地块”畛子长拉下来足有二亩多地，全栽上了嘎啦果。
世界上的事可能最后大都让那些固执的人弄成了，因为他狠，他花百分之百的心力，他死不回头。人们都说金宝这次犟对了，每年最早上市的嘎啦早早就把钱给挣了，挣得多少不知道反正不少。后来，歇村又一茬年轻人娶媳妇女方普遍提出的硬性条件里不光有“十八万八”和小汽车，还有一条就是必须有二亩嘎啦园才行。
2023.7.8 纯属虚构，莫对号入座

后记：“村庄轶闻”系列，是以前扔在筐子里的小说素材，颜色斑驳多样，红绿黑黄杂乱，都是围绕着一个叫歇村的地方写的。当然，歇村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个发音相近的xie村，一些朋友看着喜欢，觉得生动又有原生的生猛，也有的习惯美颜后的乡村就可能不适。各取所需吧，这个个人公号，为了阅读环境，既不收费又无插广告，赞赏请随意，留言无门槛，一个人业余时间一不小心竟做了十年，即便全国范围能做到十年的个人公号也是不多的，自觉对得起关注的读者。还是那句：你若不离，我当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