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鑫娱乐】一生憔悴

给我最初的人生涂抹上一层温情色彩的女性当属我的母亲与姥姥。

我的姥姥出生于民国六年（1917年），属蛇，于1994年去世，享年78岁。姥姥姓孔，“广”字辈，系孔夫子第70代后人，她家的支系属于孔家六十户之一的林西户，至今在书院街道办事处的西林西村还有她们家能够续得上家谱的近支族人。姥姥的爷爷孔传卿是私塾先生，门下弟子颇多，有些很有出息的弟子对老人家也多有馈赠；老人家还精于给人看麻衣相，经常在鼓楼门下给人算卦，所以姥姥小时候的家境很是殷实。

姥姥小时候的家在孔庙西墙西侧如今的西关电影院附近，据她说那是一处相当不错的院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姥姥的父亲孔继瑞、哥哥孔广欣相继在中年因病去世，突然间大厦倾倒、家道中落，剩下一家老小艰辛度日。其时姥姥的侄子（也就是我的表舅）孔昭啟年纪尚小，他的母亲带着婆婆与儿子投靠了她的娘家——现在尼山镇北辛村的高家。城里的房产以400元的价格典押给了一个老太太，后来表舅孔昭啟长大成人，与北辛村的村支书拿着凭证与钱去典回房产，当时老太太已经故去多年，她的后人不承认这份凭证，在那个风风火火闹革命的时代，法治形同虚设，他们也就永远地失去了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园。所以，一个人对家人最大的负责是自己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平安的状态，对家人多爱一些，对自己也不妨多“娇气”几分。

姥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由于有着父兄的护佑，还是度过了很是快乐的幼年时光。从老人家裹了一辈子的小脚来看，她的家庭虽然诗书传家，但思想应该还是很传统守旧的，那时候已经到了民国，她原本可以不再受这种惨无人道的戕害。我小时候很是爱听老人们讲故事，姥姥在我家住着的时候，经常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与小伙伴在一个亭子里玩耍，一枚炮弹飞来，当场炸死了她的一个同伴，据我后来考证，姥姥说的事情应该发生在1930年中原大战时期，阎锡山的军队向驻扎在曲阜城内的蒋介石军队炮击的事件，那年姥姥十三岁。古语有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姥姥一生的命运却好像与“福”无缘。

姥姥的第一段婚姻是以丈夫的英年早逝结束的。姥姥十八九岁时嫁到了曲阜城东旧县三街的刘家，在我的大姨（出生于1937年）很小的时候，姥爷就因病去世了(大约1940年左右)。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人的生命很是脆弱，令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贫穷的生活，拮据的日子会让人很是斤斤计较、鼠肚鸡肠，孤儿寡母没有劳动能力，姥姥与大姨不受叔伯大爷的待见仿佛也是情理之中。多年以后，大姨每当谈起她的幼年生活时，语气中总是充满了伤悲与凄苦。

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嫁给我的姥爷的，不知道是否与北辛村的亲戚有关。他们结婚的时候，姥爷李建和已经年至中年。姥爷上面有个大哥，去世的比较早，他还有两个弟弟。四姥爷(姥爷的四弟)在世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他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形象，身材高大而魁梧，后来据老人们说我的姥爷也是这副模样，遗憾的是，我的舅舅与表哥，包括我本人都没能继承老人家的那样一副好身板。姥姥姥爷的婚姻并没有得到家人们应有的祝福，在那个生存状况异常艰苦穷困的年代里，兄弟妯娌们之间更多地体现的是“弱肉强食”的底层逻辑。姥姥姥爷养育了三个孩子，舅舅最大，还有我的母亲与三姨。姥姥给我讲过，其实在我舅舅上面我还有一个舅舅，有一天下地干活回家后，姥姥姥爷发现睡在荆篓里的孩子脸色已经铁青没了气息，盖在脖子上面的襁褓被人死死地按在了荆篓的夹缝里。往事已矣，如云散去，如雾消弭。贫穷很难产生美德，后来人与其苛责人性，不如改造提高生活的环境与品质。

图片（1994年春天姥姥病入膏肓，大姨家的大哥给她拍摄的照片）
姥爷去世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据我大姨说，姥爷干活时受了凉，又加上受了邻居的气，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姥爷的遗体躺在堂屋里，还不懂事的三姨拉着他的衣袖要吃的。其时姥姥还不到四十岁，再一次守寡了。我无法想象一个裹着小脚的弱女子是如何拉扯着几个孩子艰难地挣着工分经历了那段“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岁月的。

姥姥一生无论对谁都没有说过一句骂人的话，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过脾气，留在我脑海里的总是她一副笑盈盈的模样。生活的反复折磨并没有磨去她的书香门第所给她的深深熏陶。由于我家与姥姥家在一个村庄的缘故，小时候的我几乎每天去姥姥家玩，又由于表哥与两个表姐都比我年岁稍长，我去她家比较受“优待”。如今还记得妗子用油给我煎的还没有出壳就“夭折”的毛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也是大人们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每年姥姥都会来我家住上一段时间，一般都是我与姐姐去接她，我们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老人家，穿过几个狭窄悠长的胡同就到了我家。许多时候姥姥随身带着的包袱里还装着大姨给她买的麦乳精或者香蕉等那个年代的稀罕物。记得夏天当我趴在椅子上做作业的时候，姥姥总是坐在我旁边用蒲扇给我扇扇子。有时候姥姥会拿起我的铅笔，在我的本子上写字，告诉我不能乱了笔画，我至今仍记得老人家娟秀的字体。有时我想，母亲兄妹几人都没有进过校门，这是时代之错吧，决不能怪罪姥姥，毕竟把他们几人养大成人就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

九十年代初，姥姥家的小土屋也已经被高大宽敞的起脊的瓦房代替，姥姥住在东间明亮的上房里，过上了一段相对安逸的老年生活。一个冬日的上午我去姥姥家（当时我已经上初二，鲜有时间去姥姥家了），她独自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暗自伤神，几滴眼泪坠落在棉袄的衣襟上，我忙问缘由，姥姥说舅舅与家里人怄气，一大早就出去了，她很是不放心，叮嘱我去南河里看看……

姥姥的多半生穷极苦极，身心俱疲。在无数个孤苦无依的黄昏，姥姥看着西面行将落下的夕阳，伴着无人可以道说的苦痛，不知道明天在何处，她是不是会想起西面几十里外城墙里面远去的亲人与逝去的旧梦？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一行词句——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