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鑫娱乐】乡村词典——信

信，诚也。不欺，即信。

晋人对信苛责，遂成为处世经商之道。吾乡人崇信践诺，将立信奉为圭臬。信，则以事相托，以命相负，他们从许多集体劳作中形成互信关联，你若不弃，我定不负。无信，类于无羁，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在村里时，知信难全，信而有惧，除了书信的“信”，别的“信”我都不肯轻易招惹。奈何，晋西南人对“信”字的赋予又颇多，似乎把生存、智慧、命运等人间的诚义与困厄，尽系于其间，信之、任之、鉴之。

信，是体验，亦是信仰。信了，自然就会追随。而今，某种层面，信与不信已然呈现两种极端，一是说什么也不信，专业术语叫作信任崩盘，一是说什么信什么，不假思考，这叫洗脑，因此上当受骗称为交智商税，其定期的纳税人，又称“韭菜”。似乎从“信”产生分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能预见各自的结局了。

信的“基本盘”，首推诚信。

诚而不欺，信而践诺，在乡间往往成为人情，成为世故，成为友情，乃至血亲之间的连缀。不信与不拒，一字之差，霄壤之别。不拒，或又作“不惧”，乡人常言“见你不悈”（悈或也为“惊”，但晋西南人发jie音），不悈即信你。一个人活到别人“见你不悈”，就算把信用积攒下了，如同冯谖烧债券替孟尝买下了仁义，别人便可把事情、银钱、贵重物品乃至身家性命托负于你，把自己完全打开，毫无戒备，亦无戒心。不信，他们是经过自己或者几辈人检验过后的判断，甚至屡吃大亏之后的教训。人若被“不信”，众人从此视你为乡间那些“走扇门”“跑风墙”“漏气窗”一样不可靠，严重者再也不信，毕生不信，说啥也不信。二大爷年轻时被一抽大烟的同乡骗过，后来那人戒瘾改邪归正，全村人都视为浪子回头，二大爷终是不肯再信。果然，经济搞活后，那人头脑果然灵光，瞅准机会早早先赚了一把，乡人信而皆随其投资亦得分红，只有二大爷不为所动，不信。后来，生意赔了，那人只赔光了大家的钱，他自己却毫厘未失，果然不可再信。

晋西南口语中，“信”亦有蠢意。

似乎愚信甚笃，不可自拔，导致不思不辨，信而成蠢。在吾乡，榆木疙瘩不开窍、夯实的脑子不转弯、猪油脑袋、愚不可及、痴傻憨呆，皆曰信。幼时，常听人言，某某“信”太太，大意就是说那人是个疵倯货（倯，song音），晋南古语人坏为“倯”，疵倯指脑子不行，许多地方误用“倯”为“怂”或“㞞”，文意欠妥。最初，余以为“信”通“囟”（囟，xin音），可能源自幼儿时囟门尚未合好，遂导致脑子不太灵光，故曰“囟”。后来分析，并非如此，这个因蠢而“信”者，亦有听任听信之意。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吾乡人眼里的蠢“信”应又有偏听偏信之意。譬如，陕北“信天游”之“信”，信马由疆之“信”，土语之中信惯之“信”，亦同此理，皆是顺之任之、无目的无目标无原则之“信”，故信而生愚、信生骄惯、盲信至蠢。

迷信，信而成迷，亦取其盲信之意。迷而信者，非蠢即愚，此一“信”，在晋西南早已列为“差评”行列。如，晋西南土语将叫声不祥之鸟即称作信猴，信猴即猫头鹰，人疑其鸣声瘆人而觉得不吉利。晋西南乡间众生，析事明理、识人断物，遂自众人中辨出一众“捣倯”“坏倯”“能倯”“瞎倯”“憨倯”“懒倯”“奸倯”“龟子倯”之外（龟子倯：指令人讨厌的人），还有一种蠢人称作“信倯”。信倯，蠢极，愚不可及，也称疪倯。疵，缺陷、缺点，在晋西南语境中尤指“蠢”意，类似现今网语中的“傻缺”。“信”同“疵”，实乃一种身体缺陷，不可用来取乐或者进行人身攻击，故“信”之蠢意，在晋西南口语中渐趋消亡。

在晋西南民间，信，最凶险的一个身份是毒药。剧毒，有骷髅和股骨交叉的符号标识。

当年阳谷县紫石街卖茶的王婆，交给淫妇潘金莲一包“碾成细粉”的无机化合物，学名是亚砷酸，分子式为H₃AsO₃，水浒一书中称作砒霜，世界卫生组织列为剧毒品。那时，王婆的头脑已与国际接轨。吾乡人知此砒霜乃凶险之毒，却称之为“信”，余始终不得其解。幼时，每听老人言信，时见其色变，口称毒大，心中甚为不解。一封贴8分钱邮票的信能有啥毒性？莫不是比敌敌畏、六六粉、呋喃丹……还毒？早知如此，还不如把西安大姑寄来的信，天天压在枕下治治虱子跳蚤呢。籍贯山东的老娘有鲁人秉性，见不得子孙成为孬种，但对信却敬而远之惧之，唯恐避之不及。老娘老家应该离阳谷县不远，深知这白色粉末厉害，见我起疑，拍我脑袋哆嗦道：好娃，信石可毒，万不敢当成白糖吃了。后来，我识了字在村里书摊翻读古书，始知古时江西信郡、河南信阳皆出砒石，物以地名，故名信石，民间简称为信，信即砒霜。我老娘说的白糖一样的东西，即白信。砒霜，与西域断肠草、瘴疠之地蛇毒之类原生态的生物毒物有所不同，为地道的化学提炼品，贯穿科技领先一步的汉民族投毒史始末。文学作品中，不光武大郎死于此毒，张驴儿害窦娥蒙冤的也是此毒，从赛卢医那儿弄来的，为窦天章为女洗冤提供了线索。武大之死未能惊动上天，他有好兄弟武松为其寻仇，窦娥之死天怒人怨、人间六月飞雪，得益于晋西南人关汉卿的一支生花妙笔。

不过，信虽为毒，也有人不怕。幼时听祖父讲古，说三国曹操疑心颇重，为提防他人投毒，就天天服信，以毒防毒。故吾乡有民间歇后语：曹操吃信——服下了。另一说法是，曹操拿砒霜治头痛病，药效不明显，结果越吃越多，把信当饭吃。二者，我倾向接受前者祖父所讲，后者只是乏味的医疗事故，前者却是精彩的历史小说。可以见得，我祖父有写小说的天赋，只是不见他写，只讲给我听。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真生》中记有：“长山某，卖解信药。”东汉末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医疗卫生事业发展受到严重冲击，曹丞相顾不上指示卫健委研究解信之药，只好拿自己身体当解药，天天吃信，慢慢培养，以适应信毒。最后，可能在身体里产生了抗体，终于不怕信了。曹阿瞒“吃信”这一招，现代医学叫“耐药性”，诗人们有言“彼之砒霜，我之蜜糖”。我小时候佩服“曹操吃信”的精神，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实践。

再后来，读史书中有用鸩酒下毒的，成语有饮鸩止渴。鸩，据说又称鹤顶红，极毒之物，让我对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丹顶鹤起了戒心。后经考证，鸩，亦信，砒霜，是红信，颜色偏红，学名三氧化二砷。祖父曾悄悄对我讲过，砒霜家族里也有分工，白信唱白脸，红信唱红脸。（提示:注意末图门牌）